第(2/3)页 众人默然落座,唯闻窗外风雪厉啸。 席间静默如渊,炭火噼啪之声清晰可闻。 半晌,吕公著打破沉寂道:“若此风雪不息,迁于大庆殿行望祭之礼,或可斟酌?” 尚书左丞黄履立即接口,语带锋芒:“左相之言,言犹在耳!岂可朝令夕改?且天意循环,断无后日不晴之理!” 他目光扫过众人,“若贸然移驾大庆殿,届时天公作美,朗日当空,我等置祖宗郊祀之制于何地?置陛下于何地?” 章越缓缓转过身,语气笃定地道:“陛下既有此虑,实乃体恤臣下艰难。如此,当谋于庙堂,决于公议。” 言毕,他径自走向案牍,亲自执笔写下奏章。两府大臣依次近前,或干脆或迟疑地提笔签押。 烛影雪声下,吕公著面色阴晴不定,他见大多数官员都站在章越一边,终是落笔签下了花押。 墨迹既干,奏章火漆封缄,即刻送入禁中。 不消一刻,阎守勤疾步入内,面有喜色,对章越躬身道:“陛下览疏,龙颜甚悦!言道:‘临此风雨飘摇之大事,宰执同心,谋而后断,当如是矣!’” 众相闻言,告退而出,风雪夜中的斋室重归静谧。 …… 子时刚过,那肆虐奔腾的大雪,竟于无声处骤然收束。 天地间唯余一片皎洁肃杀。 五更鼓动。 天子于太庙依序行朝享九庙大典。章越、吕公著身着衮冕,手持玉笏,身为礼仪使,在幽深庙堂的香火明暗中,肃穆地引导天子至罍洗之位,行沃盥之礼。 彼时,一轮圆月,赫然悬于流云之上,银霜遍洒太庙重檐。 天子抬眸,凝视那破开阴霾的清辉,欣然地道:“月色皎然,此大吉之兆!” 见此一幕,章越垂手侍立,神色恭谨,未发一言。 众人皆知,章越不愿居功,将天意的转折尽归于天子之诚。 章越抬头望向明月,想到年少时在章氏族学时与师兄一起抄书,同见这样的明月。 彼时他相信努力一定会有回报,即便不是在努力的目标上。 正如追逐月光的人,终也被月华照亮。 复引天子至罍洗。 天子再次抬首,月光如故。 他声音微扬,透着几许少年天子见天象大吉的欢喜与释然道:“看,月华愈发明耀了!” 章越这才肃容躬身,沉稳应道:“陛下亲奉昊天之祭,孝感神明,天心岂有不眷佑晴霁之理?” 章越仍是将天公放晴推给天子心诚,丝毫不言自己的功劳。 天子缓缓点头,吕公著神色一黯。 待到天子跪拜于神宗皇帝神位之前,高举奠瓒,深躬奉祭之时,泪珠忽然自天子眼眶滚落。 太庙的空气瞬间凝滞,唯闻天子竭力压抑却清晰可辨的啜泣。 先帝音容如在眼前,其开创熙宁新法、锐意进取之志犹在耳畔,大臣们无不动容,纷纷以袖掩面垂体。 天子哽咽难言,伸手紧紧握住章越扶持的手臂道:“非章卿鼎力持危扶倾,朕今日……有何颜面,觐见先帝于太庙!” 章越亦是眼含热泪道:“臣……惶恐,不敢居功。” 顿了顿章越道:“先帝之志依然未竞,臣还望陛下与百官继续勉之!” 说到这里,章越深深一拜。 天子徐徐点头,正色道:“如章卿所言,周武王能广文王之声,周成王能嗣文武之道。” “朕承先帝之志……恩泽四方!” 待到天子复入神宗神室敬献酌酒时,那压抑已久的悲声终是化为放声痛哭。 月光裹挟着对生父未竟宏图的追悔与此刻天心眷顾的感恩。 此刻天子的哭声在庄严肃穆的太庙深处回荡,在场不少双鬓霜白的老臣,都不由得为之泪落沾襟。 …… 郊祀大典,皇帝为感通上天,特撤常膳,以素心祈请天晴。 祭祀当日黎明,皇帝自太庙斋宫虔诚移步,登玉辇前往青城。 行前阴霾已散,云开处偶见天光。 待驾至青城,黄昏时分竟见天清日朗,霞光遍洒郊原。五使巡视仪仗至玉津园,但见夕阳映照原野,百官莫不欣然庆贺。 “此乃是天意昭昭!” 黄履忍不住与章越言语道。 章越面露笑意。 次日四鼓,随驾群臣齐赴郊坛幕次静候。 天子乘舆方抵大次,未及歇息,众臣即恭请行礼于帘外。 礼官遂导引皇帝至小次,复登祭坛,郑重献上奠币。 继而导至罍洗处盥手敬心,再次肃然登坛,向天神行酌献之礼。 此时却见整个天际澄澈如洗,星辉璀璨生辉,纤云不生。 皇帝数度瞻仰赞叹:“真是星汉灿烂!” 及至小次前,更特谕章越道:“此乃朕诚心敬畏所至,终是感格上苍,示以嘉应!” 天子语气间,既有对上天的敬畏,亦显对章越治国功劳之默契认同。 亚献官登坛之际,执礼官奏请皇帝于小次内稍歇,然皇帝心系至诚,竟辞而不受,始终正身东向,肃立全程,其虔敬恪恭之态,为群臣表率,亦示君臣一体、共襄大礼之心。 群臣见天子虽年轻,但此番诚意足见至诚。 礼既成,至望燎礼毕,章越敬奏礼成,方导引皇帝返还大次。 依礼,仪礼使当立于帘外待解严后方告退。然皇帝思虑周全,念及章越,对总领扈从内侍阎守勤吩咐道:“卿当护章越安然出地门,恐马军至,不便行也。” 此等逾格眷顾,群臣皆谓天子体恤勋臣,实是君臣相得厚恩之典。 五更时分,两府宰执共至端诚殿,齐向皇帝称贺大礼圆满。拂晓之际,皇帝方登辇还宫。 稍后,皇帝升宣德门楼,宣敕大赦天下,君臣共庆,彰显上承天意、下安黎庶之盛。 方结束这一场盛大的郊祭之典。 …… 通过这一次郊祭,倒也显得君臣同心,不过十三岁的少年天子在郊祭中表现出的那等少年老成,这等君臣同心态度,事天执礼之诚,令群臣感到这位未来天子贤明可期。 “拜见司空!” 章越车驾停下,看到是遂宁郡王侯在道旁,恭恭敬敬地行礼。 作为另一个时空历史上的宋徽宗,章越对他心底并无好感。 事实上论帝王治术,宋徽宗办得还可以,以他在位前二十年而论,倒也可称得上一位有作为的皇帝。 历史上的女真太过于逆天,辽比宋强都挡不住。 按照大历史观论,不要将王朝兴亡,大多归于帝王将相念头转折。 但章越依旧对此人没有好感。 “车驾坏了?”章越问道。 遂宁郡王苦笑道:“是这般。” “寻匹马给遂宁郡王。”说完章越便放下垂帘。 “多谢司空。”遂宁郡王见章越没邀自己同乘也不敢有任何异议和不满。 彭经义在章越车驾低声禀告道:“听说数日前,遂宁郡王费钱三千贯钱从市集买了司空一幅墨宝。” 章越听了彭经义之言微微一哂,遂宁郡王倒会在此上费工夫。 章越笔墨平日都是让人阅后即焚,平日撰文予人自己极少动笔都是让幕僚代笔,就是免得人买走或作巴结贿赂之用,但还是有少数字迹流至市面上,结果都卖出天价。 遂宁郡王在此炒作……此间用意……不好好将心思放在正途上。 有句话是马屁拍在马腿上,说得就是这个。 …… “启禀太后,为祖宗江山社稷万年计,臣等奏请,陛下大婚之事宜早作绸缪!” 章越在众臣簇拥下,神色端凝,郑重其事地向垂帘后的向太后禀明此议。 帘内沉默片刻。天子正值少年,闻及自身婚事,显见几分局促。 向太后徐徐道:“官家尚在冲龄,操办大婚是否急迫了些?”她的声音透过纱帘传来,带着一丝考量,“况且,究竟择定何等人家女子为后,亦须慎之又慎。” 章越深知,大婚意味着天子成年,随之而来的便是亲政之期临近而这,恰恰是掌有实权后不愿过早放手的关键。他早有应对,当即回奏:“臣谨奏,可于天下名门世家之中,择品行端淑、温良贤惠之女子数十人,先行迎入宫中。仰赖太后悉心教导其宫闱礼仪、妇德懿范,再从容择一堪居中宫者,母仪天下。” 这番话,可谓正中向太后下怀。既全了她为皇帝择媳选后的“教导”之权,亦延缓了天子亲政的实际进程。 向太后闻言,显然十分满意这个周到稳妥的安排,当即允准:“善。就依卿家所奏行事。” 历史上天子的皇后是孟皇后,对方是高太后所指,但天子很不喜欢。 高太后死后,宫里酿成了巫蛊事件,直接导致孟皇后被废。孟皇后也是可怜人,旧党势大她是皇后或太后,一旦新党执政她便被废除。 她两度立为皇后或太后,又两度被废。 甚至靖康之时,准备将孟皇后第三次复立,但金兵在此时攻破了汴京,导致她没有被复立。 结果六宫有位号者的嫔妃无一幸免都随徽、钦二帝北迁,但孟皇后因没有名号幸运的逃过一劫。 到了高宗一朝孟皇后又再度复立为太后,最后得以善终。 而今章越让你向太后选,没有高太后插一脚,但盼天子能从中择一良配,至少顺从自己心意。 至少……章越念起遂宁郡王的面孔,日后大宋江山断不能交到此人手上。 天子择后之事当然入了很多官员耳里,大宋选后多择世家女子,这与明朝从民间选没有背景女子,完全是两种不同的制度。 所以宋朝的皇权运作,常见到后宫妇人的动作。 当然也不是说,明朝那等文官阶层确立太子的制度就好了。 但身为宰相,为了自身集团争取利益并扩大权力,也是天然之事。 权力从来都是争出来的,不是等出来的。 不过选皇后这等事,章越就没有搀和一脚了。至于是不是历史上孟皇后,章越并不关心。 但向皇后和高太后都是眼光毒辣的人,论识人,特别是女人,她们不会有错的。至少不会在此事上害了天子,故意选一个歹毒的妇人正位中宫的。 …… 第(2/3)页